大仓就是这么想的,这么做的。
他把老歪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奉养,父亲生病了,当儿子的不管怎么做,不是做给外人看的。
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尽最大可能最病中的父亲有益,怎么能让父亲恢复,就怎么做。
把继父送回老家,是为了把他的潜力逼出来。
但是这样一来,不可避免让梁家河和潘家庄的人,对他的骂声滚滚而来。
舆情汹汹,对于大仓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。
别说等到真相揭晓以后会给自己正名,就是因此让自己从此背上揭不下来的骂名,他也在所不惜。
此时此刻,什么都明白过来的老歪,心里的温暖实在无法形容。
他的心里也从此有了底。
懂了儿女们的心意。
知道他们是把自己当亲生父亲来对待的,绝不会出现把自己弃之不养的情况。
这种巨大的安心和幸福,让老歪一晚上都晕晕乎乎,如在梦中。
在他家老屋的堂屋里,摆上了一张很大的桌子。
老歪一家十四口,加上潘启亮老两口,一共十六口子人,围坐在一起。
桌子上摆了满满的山珍海味,美味佳肴。
看得潘启亮眼都花了。
他活了这么大年纪,也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啊!
动筷子尝了尝,满是皱纹的老脸都忍不住乐成了花,实在是太好吃了。
看着院子里那些忙忙活活的大厨,潘启亮忍不住对大仓说:“大仓,让那些师傅也过来吃啊。
还有陈大夫,陈大夫呢?
怎么不叫过来一起吃?”
大仓说:“二大爷您甭管。
这是咱们一家人吃饭,他们是外人,外人一桌,咱们一家人一桌。”
“嗯嗯嗯嗯,”老歪听了这话连连点头,坐在大仓给他带来的特制的椅子上,他吃得不亦乐乎:
“是啊是啊,二哥,咱们一家人必须一桌。
外人另外一桌也行。”
看起来,老歪经此一事,有点性情大变。
以前的时候,如果遇到这种情形,他一定会诚惶诚恐邀请陈大夫他们一起过来桌上同坐。
可是现在,他就像一个丢了洋娃娃的孩子,失而复得之后紧紧抱住再不撒手了。
他现在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,只想把握住自己的家人,只想跟自己的亲人在一起。
容不得外人来打扰他们家人的团聚。
今天晚上这个家人聚餐,是老歪这辈子最高兴,最幸福,感触最多的一次。
也是他二哥潘启亮和二嫂感触最深的一次聚餐,吃得太痛快啦!
酒足饭饱之后,由服务人员撤掉饭菜,泡上了上好的龙井茶。
一家人围坐在桌前,喝茶畅谈。
这气氛,实在是太温馨了。
此情此景,让老歪不禁想起了梁家河的两位老友。
自己住院的时候,大骡子两口子和田立业都去医院看过自己。
大骡子两口子还坚决要求留下陪床呢。
自从自己被送回潘家庄,他除了咀嚼着被家人抛弃的无比痛苦,还有就是盘点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人。
大骡子和田立业也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二。
他俩跟老歪的友情,每天晚上三个人的抽烟喝茶聊天,是他人生中不可磨灭的享受之一。
是跟他俩的友情,给了老歪很多的安慰和滋润。
被送回潘家庄等死的时候,他就闪过那个悲哀的念头,这辈子再也不能跟大骡子和田立业抽烟喝茶聊天了。
就像《卷席筒》当中小仓娃唱的那样:
小金哥和玉妮儿难得相见
叔侄们再不能一快去玩
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
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
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
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
想到这里,老歪不由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,感慨说:
“现在咱们家的人大多数都在这里了。
我怎么又有点想振溪和田立业了!”
大仓一听这话,笑道:
“你想他俩,他俩人也想你啊。
前些日子振溪大爷两口子背着干粮来看你,田立业也跟着一块儿来的。
只不过到了村头,让我安排的人拿着大棍子给吓唬跑回去了。
三个人背着干粮,末班车也没了,一路走回去的,哭了一路。”
“哦——是吗?”老歪喃喃地重复,“哭了一路……”
老歪眼圈儿又红了。
两位老友为了自己,受委屈了。
大仓继续说:“现在不仅是他俩,估计全村人都在骂我呢。
他们三个人来看你那天下午,秉海叔在大喇叭里放歌曲。
音量那个大啊。
放的是《酒干倘卖无》。
一遍一遍重复放,放了一个下午。
村里人很多人听得直掉眼泪。
我听他们议论,一听唱到那几句,他们就止不住眼泪。”
说着,大仓不由得轻轻哼唱起来:
假如你不曾养育我
给我温暖的生活
假如你不曾保护我
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
是你抚养我长大
陪我说第一句话
是你给我一个家
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……
随着大仓的轻轻哼唱,英子也跟着唱起来。
然后二仓和云丽,三仓和萍萍,小四儿和萍萍,也不由自主跟着一块儿唱起来。
八个人渐渐找到了节奏,越唱越投入,越唱声音越大。
已经是很有规模的合唱了。
八个人一边唱,一边泪流满面。
座中泣下谁最多,老歪同志衣衫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