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员外刚回到京城销假,就见长班领着报录人前来道喜。王员外忙问是什么喜事,报录人磕头行礼后,呈上一张报单。上面写着:“江西巡抚上奏朝廷,称南昌知府一职空缺,南昌作为沿江重要地区,急需能力出众、办事干练的官员,特请求朝廷从部属官员中挑选合适人选。朝廷旨意:南昌府知府一职,由工部员外郎王惠补授。钦此。”王员外赏赐了报录人酒饭,谢过皇恩后,便开始收拾行装,准备前往江西赴任。
经过多日跋涉,王员外终于抵达江西省城南昌府。前任太守蘧太守是浙江嘉兴府人,由进士出身,因年事已高且身患疾病,已离开衙门,目前衙门事务暂由通判代理。王太守到任后,升堂理政,南昌府下属官员纷纷前来拜见。随后,蘧太守也前来拜访,王惠也进行了回拜。两人就交接事宜进行商议,但王太守并不急着接手。
一天,蘧太守派人前来禀报:“我家老爷年老多病,耳朵听不太清楚,交接之事本应亲自前来向王太爷请教,但因身体原因不便,明日让少爷过来,当面恳请。一切事务都要仰仗王太爷帮忙。”王惠答应下来,并在衙门里准备好酒饭,等候蘧公子。直到早饭过后,一顶小轿前来,轿前有一副红全帖,上面写着“眷晚生蘧景玉拜”。王太守打开宅门,请蘧公子进来。
王太守见蘧公子风度翩翩,气质不凡,举止谈吐与众不同。两人相互施礼后,分宾主坐下。王太守率先开口:“之前与令尊大人见面,有幸目睹其风采,今日却听闻他身体有些不适?”蘧公子答道:“家父年事已高,常年患有肺病,不能过于劳累,加上耳朵听力下降,多谢老先生挂念。”王太守又问:“不知世台今年贵庚?”蘧公子回答:“晚生三十七岁。”王太守接着问:“一直跟随令尊大人在任上吗?”蘧公子说:“家父做县令时,我还年幼,那时跟随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的幕府中读书,也帮忙看看考卷。直到家父升任南昌太守,衙门里缺少人手,这几年我便一直在此。”
王太守疑惑道:“令尊大人看起来精神矍铄,为何这么早就急流勇退了?”蘧公子解释说:“家父常说‘宦海风波,实难久恋’,而且做秀才时,家中原本就有几亩薄田,足以维持温饱;祖上传下的房屋也能遮风挡雨,还有几处可以吟诗抚琴、赏花观药的地方,可供消遣。所以在官场奔波劳累时,他常常向往田园生活,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。”王太守感叹道:“自古道‘休官莫问子’,看世台这般胸怀宽广,令尊大人才能如此潇洒地辞官归隐。”他笑着说:“将来世台高中科举,老先生就可以安享封翁之福了。”蘧公子谦逊道:“老先生,一个人贤能与否,不在于是否科举成名,晚生只希望家父能早日归乡,我能在他身边尽孝,这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事。”王太守听后,对他更加敬重。
两人交谈间,多次更换茶水,之后脱下正式的官服,轻松坐下。谈到交接之事时,王太守面露难色。蘧公子见状说道:“老先生不必太过费心。家父在此任职数年,一直保持着儒生的简朴作风,粗茶淡饭,生活节俭。这些年积攒的俸禄,大约有两千多两银子。至于地方上的仓谷、马匹以及其他杂项,如果有短缺不足的地方,就用这笔银子填补。家父知道老先生做了几任京官,为官清廉,不会让您为难。”王太守见他说得豪爽大方,心中十分欢喜。
不一会儿,酒菜上桌,两人入席就坐。王太守慢慢试探着问:“这地方的人情风俗如何,有没有什么特产?处理诉讼案件时,有没有可以通融的地方?”蘧公子答道:“南昌民风淳朴,百姓大多质朴,耍心眼、搞欺诈的人不多。要说地方特产和诉讼之事,家父在此任职时,批准受理的诉讼很少,除非是关乎纲常伦理的大事,其余的户婚田土纠纷,都批到县里处理,力求社会安定,让百姓休养生息。至于说有没有什么赚钱的门道,我也不太清楚,问我就如同‘问道于盲’了。”王太守笑道:“这么看来,‘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’的说法,如今也不太准确了!”
酒过几巡,蘧公子见王太守问的都是些琐碎、功利的问题,便又说道:“家父在此任职,别的不敢说,至少做到了诉讼稀少、刑罚清明,所以衙门里的幕僚先生们都能悠闲自在,吟诗下棋。记得前任按察使曾对家父说:‘听说贵府衙门里有三种声音。’”王太守好奇地问:“是哪三种声音?”蘧公子回答:“是吟诗声、下棋声、唱曲声。”王太守大笑:“这三种声音,倒也有趣。”蘧公子接着说:“将来老先生上任有所作为,只怕要换成另外三种声音了!”王太守追问:“是哪三种?”蘧公子意味深长地说:“是戥子声、算盘声、板子声。”王太守没听出这是在讽刺他,还一本正经地答道:“如今我们为朝廷办事,恐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。”
蘧公子酒量很大,王太守也喜好饮酒,两人你来我往,开怀畅饮,一直喝到太阳西斜。此时,他们当面把交接之事谈妥,王太守答应尽快了结,随后蘧公子便告辞离去。过了几天,蘧太守果然送来一笔银子,王太守帮他完成了交接手续。蘧太守带着公子和家眷,装上半船的行李和书画,启程回嘉兴老家。王太守将他们送到城外,等返回后,便照着蘧公子说的话行事。
他命人打造了一把大号的库戥,把六房书办都召集过来,详细询问各项事务的额外收益,严禁隐瞒,将这些收益全部收归官府,还规定每三到五日就进行一次核查。他使用大号的板子,还特意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称重,比较轻重后做上暗号。每次升堂审案时,他吩咐要用大板,如果衙役拿了轻的板子,就说明收了贿赂,便会用重板子打衙役。在他的治理下,衙役百姓被打得胆战心惊,全城人都深知这位太守的厉害,就连睡梦中都害怕。因此,上级官员听闻后,都称赞他是江西最有能力的官员。
就这样,王太守在任两年,得到了多方举荐。恰逢江西宁王发动叛乱,各地加强戒备,朝廷便将他提升为南赣道,负责督办军需物资。王太守接到紧急文书后,星夜赶往南赣赴任。到任不久,他便外出巡查驿站,一路上乘坐大车,车马随行,日夜赶路。
有一天,他来到一个地方,入住当地的公馆。这公馆是一所大户人家的旧宅,他走进去抬头一看,正厅悬挂着一块匾额,匾额上贴着红纸,上面写着四个大字“骅骝开道”。王道台(王太守升任后称王道台)看到后,心中一惊。他在厅上升座,下属官员和衙役参拜过后,便关门用餐。忽然,一阵大风刮来,将红纸上的字吹落,匾额上露出绿底金字,竟是“天府金龙”四个大字。王道台见状,心中惊讶不已,这才明白当初关圣帝君通过乩语做出的判断,到今天才全部应验。那句“两日黄堂”,原来暗藏“南昌”的“昌”字,这一切都仿佛是命运的安排。当晚,他一夜无话,完成巡查后便返回衙门。
第二年,宁王率领军队击败了南赣的官军,百姓们惊慌失措,打开城门四处逃窜。王道台抵挡不住,便乘坐一只小船在黑夜中逃走。行至大江中,遇到宁王的上百艘战船,船上士兵身披明盔亮甲,千万支火把将江面照得如同白昼。战船发现小船后,一声令下:“拿!”几十个兵卒跳上小船,冲进中舱,将王道台反手绑住,押上大船。他的随从和船家,有的被杀,有的因害怕投水自尽。王道台吓得浑身发抖,在灯烛光影中,望见宁王坐在上方,连头都不敢抬。
宁王见了,急忙走下座位,亲手为他解开绳索,还让人拿来衣服给他穿上,说道:“我是奉太后密旨起兵,诛杀皇帝身边的奸臣。你是江西有名的能员,若肯归降,我自然会封你官爵。”王道台颤抖着磕头道:“小人情愿归降。”宁王道:“既然愿意归降,我亲自赐你一杯酒。”此时王道台因被捆绑,心口疼痛难忍,他跪着接过酒一饮而尽,疼痛竟奇迹般地消失了,于是又磕头谢恩。宁王当即赏赐他江西按察使的职位,从此,王道台便跟随在宁王军中。后来,他听身边的人说,宁王在皇族族谱中排行第八,这才明白关圣帝君乩语中“琴瑟琵琶”的含义,原来这四个字的头上正好是八个“王”字,当初的预言竟无一不应验。
宁王叛乱持续了两年,没想到被新建伯王守仁率军击败,宁王本人也被生擒。那些追随宁王的伪官,死的死,逃的逃。王道台在衙门里没来得及收拾任何财物,只拿了一个枕箱,里面装着几本书和几两银子,换上普通百姓的青衣小帽,趁着黑夜仓皇出逃。他慌不择路,先是赶了几天旱路,后又乘船前行。一路上昏天黑地,不知过了多久,竟来到了浙江乌镇。
那天,船停靠后,其他客人都上岸吃点心,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下船。点心店里坐满了人,只有一个少年独自占着一张桌子。王惠觉得那少年有些面熟,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店主见状说道:“客人,你过来和这位客人拼个桌吧!”王惠便走过去坐在少年对面,少年起身,与他一同坐下。
王惠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,率先开口问道:“冒昧请教,不知阁下是哪里人?”那少年答道:“嘉兴人。”王惠又问:“尊姓大名?”少年答:“姓蘧。”王惠心中一动,追问道:“从前有位蘧老先生,曾担任南昌太守,不知与阁下是否同宗?”少年露出惊讶的神色:“那正是我的祖父,老先生为何突然问起?”王惠恍然道:“原来是蘧老先生的孙子,失敬失敬!”
少年礼貌回应:“还未请教老先生贵姓,是哪里人士?”王惠谨慎地说:“这里说话不便,你的船停在哪里?”蘧公子答:“就在岸边。”两人随即结了点心钱,携手来到船上坐下。王惠试探着问:“当年在南昌与我相会的蘧少爷,名讳景玉,想来是令叔吧?”蘧公孙点头:“那正是先父。”王惠大惊:“原来是你的父亲,难怪相貌如此相似!只是为何称他为先父,难道他……”蘧公孙神色黯然:“祖父从南昌卸任的第二年,父亲就不幸离世了。”
王惠闻言,不禁流下泪来:“当年在南昌,承蒙令尊以亲人相待,如今竟已阴阳两隔。世兄今年贵庚?”蘧公孙答:“虚度十七岁。可老先生到底还没告诉我您的姓名和家乡。”王惠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:“你的随从和船家都不在吗?”蘧公孙说:“他们都上岸去了。”王惠这才凑近,压低声音道:“我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