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山东兖州府汶上县,有个名叫薛家集的村子,村里大约百十来户人家,世代以务农为生。村口坐落着一座观音庵,除了三间主殿,还有十几间空屋子,庵的后门紧挨着水边。这座庵靠十方信徒供奉香火,仅有一位和尚在此居住。平日里,村里若有什么公共事务,大家便聚在这庵里商议。
成化末年,正值天下繁荣富足之时。新年正月初八这天,村里人相约齐聚观音庵,商量“闹龙灯”的事儿。早饭时分,主事的申祥甫领着七八个人走进庵来,众人在殿上拜过佛像。和尚上前与大家一一见礼,众人也都回了礼。申祥甫转头就数落起和尚来:“和尚!大过年的,你也该勤快点,多给菩萨点些香烛!阿弥陀佛!收了大家的香火钱,总得做点实事。”说着,他又指着琉璃灯,不满道:“你们瞧瞧,这琉璃灯里的油都快见底了。”随后,他指了指人群中穿着整齐的荀老翁,说道:“就说荀老爷吧,三十晚上还送了你五十斤油,结果全被你拿去炒菜,也不知道敬佛!”和尚满脸赔笑,等申祥甫发泄完了,才拿起一把铅壶,抓了一把苦丁茶叶,倒满水,放在火上烧开,给众人端上。
荀老爷率先开口问道:“今年龙灯上庙,咱们各家得凑多少银子?”申祥甫答道:“先别急,等我亲家来了一起商量。”正说着,外边走进一个人。此人双眼泛红,脸像铁锅一样黑,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,歪戴着瓦楞帽,身上的青布衣服油光发亮,手里还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。这人进门后,随意和众人拱了拱手,一屁股就坐在了上席。他姓夏,是薛家集去年新上任的总甲。
夏总甲刚坐下,就吩咐和尚:“和尚!把我的驴牵到后园槽上,卸了鞍子,多喂些草料。我议完事,还得去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呢。”说完,他跷起一条腿,一边用拳头捶着腰,一边抱怨:“我现在还不如你们种地的自在!大过年的,衙门里三班六房,谁不送帖子请我去贺节?我天天骑着这头驴,在县城和乡下两头跑,累得晕头转向。前些天,这瞎眼的畜生在路上打了个趔趄,把我摔了下来,腰和胯到现在还疼。”
申祥甫问道:“初三我备了豆腐饭请你,你是有事没来吧?”夏总甲叹气道:“别提了!从新年到现在这七八天,我就没闲过,恨不得有两张嘴才吃得过来。就说今天请我的黄老爷,他可是能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的班头,他抬举我,我要是不去,不得惹他怪罪?”申祥甫又问:“听说西班的黄老爷年前就出差了,他家没兄弟儿子,谁做东请客啊?”夏总甲解释道:“你不知道,今天这酒是快班李老爷请的,李老爷家房子小,所以把酒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。”
说了好一会儿闲话,才终于聊到龙灯的事。夏总甲不耐烦地说:“这事儿我现在也懒得管了。往年都是我牵头,大家写了功德钱,却总有人赖着不给,不知道让我赔了多少钱。再说今年衙门里,领班、二班、西班、快班,家家都要闹龙灯,肯定看都看不过来,哪有功夫看乡里这几盏灯?不过既然你们提了,我也出份钱,你们谁想牵头就去做。荀老爷田地多、粮食足,让他多出点;剩下的按户分摊,这事儿就能成。”众人不敢反驳,当下逼着荀老爷出了一半的钱,其余人家也都按份凑了份子,总共凑了二三两银子,写在纸上记好。
这时,和尚端出茶盘,上面摆着云片糕、红枣、瓜子、豆腐干、栗子和各色糖果,满满摆了两桌。大家请夏总甲坐在首席,斟上茶。申祥甫又提起另一件事:“孩子们都大了,今年得请个先生,就在这观音庵里办个学堂。”众人纷纷附和:“我们家也有孩子要上学,申老爷的公子,也就是夏老爷的女婿,以后夏老爷经常要和官府文书打交道,孩子也得识文断字。不过这先生,得去城里请才好。”
夏总甲一拍大腿,说道:“先生我还真认识一个!就是我们衙门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周进先生。他五十多岁了,之前考试得过第一名,可惜一直没考中秀才。顾老相公请他在家教了三年书,他家小公子去年就考中了秀才,和咱们镇上的梅三相一起中的。那天从学里接回来,小公子头戴方巾,身披大红绸,骑着县太爷棚子里的马,敲锣打鼓地到了家门口。我和衙门的人,都拦着街敬酒。后来把周先生请来,顾老相公亲自敬了他三杯酒,请他坐在首席,还点了一本戏,演的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。刚开始顾老相公不太高兴,后来戏里唱到梁灏的学生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,顾老相公觉得这是儿子的好兆头,才转怒为喜。你们要是请先生,我去把周先生请来。”众人听了,纷纷称好。
大家喝完茶,和尚又煮了一斤牛肉面端上来,吃完后各自散去。第二天,夏总甲果然去跟周进说了这事,谈好每年十二两银子的酬金,每天额外给和尚二分银子,管周进的饭食。双方约定灯节后下乡,正月二十正式开馆教学。
到了正月十六,众人把凑的份子钱送到申祥甫家,置办了酒菜,还请了集上新考中秀才的梅三相来作陪。梅三相戴着崭新的方巾,一大早就到了。直到上午九点多,周进才姗姗来迟。听到门外狗叫,申祥甫出去把他迎了进来。众人打量周进,只见他头戴一顶旧毡帽,身穿一件褪色的绸布长衫,右边袖子和背后坐的地方都破了洞,脚上穿着一双旧的大红绸鞋,面色黑瘦,留着花白的胡子。
申祥甫把周进迎进堂屋,梅三相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与他相见。周进问道:“这位相公是?”众人介绍:“这是我们集上的秀才梅相公。”周进听了,连忙推辞,不肯先向梅三相作揖。梅三相却道:“今天情况不同。”周进还是坚持不肯。众人劝道:“论年纪,周先生年长,就别客气了。”梅三相又转头对众人说:“你们不懂学校规矩,秀才之间论交情,向来不按年龄排序。不过今天特殊,还是请周长兄先请。”原来在明朝,士大夫称秀才为“朋友”,称没考中秀才的童生为“小友”。就像女子嫁人,刚嫁时叫“新娘”,婚后就改口叫“奶奶”“太太”,但要是做妾,哪怕头发白了,还得叫“新娘”。
周进听梅三相这么说,便不再谦让,先行作了揖。众人也都依次见礼坐下。只有周进和梅三相的茶杯里放了两枚生红枣,其他人都是清茶。喝完茶,两张桌子摆满杯筷,众人请周进坐首席,梅三相坐次席,接着按年龄顺序落座,斟上酒。周进端起酒杯,向众人道谢后一饮而尽。随后,每桌摆上八九个菜,有猪头肉、公鸡、鲤鱼,还有各种内脏。大家喊了声“请”,便纷纷举筷,转眼间菜就被吃掉了一半。再看周进,却一筷未动。
申祥甫见状,说道:“先生今天怎么不吃菜?可别嫌我们招待不周啊!”说着,就把好菜往他面前递。周进连忙拦住:“不瞒各位,我吃素多年了。”众人好奇地问:“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吃斋?”周进解释道:“当年母亲病重时,在观音菩萨面前许愿,从那以后,我就吃了十几年长斋。”
梅三相一听,笑道:“说起吃斋,我倒想起个笑话。前些天在我那位顾老相公家听到的,说是有个先生写了一首一字至七字诗。”众人一听,都放下筷子,听他念诗。梅三相摇头晃脑地念道:“呆!秀才,吃长斋,胡须满腮,经书不揭开,纸笔自己安排,明年不请我自来!”念完后,他笑道:“像我们周长兄这样的大才,自然不呆。不过这‘吃长斋,胡须满腮’,倒像是说周长兄呢!”说完,哈哈大笑起来,众人也跟着哄笑。
周进满脸尴尬,申祥甫赶忙斟了一杯酒,打圆场道:“梅三相该罚一杯!顾老相公家的先生就是周先生。”梅三相却道:“我不知道该不该罚,但这笑话又不是说周长兄,明明说的是个秀才。不过吃斋也是好事,我有个母舅,以前也吃长斋。后来他考中秀才,老师送了祭祀孔子的胙肉,外祖母说‘这胙肉不吃,圣人要怪罪,轻则生病,重则降灾’,没办法,他只好开了斋。我看周长兄,等今年秋天,肯定也有胙肉送来,到时候不怕你不开斋!”众人都说这话吉利,便同斟一杯酒,送给周进提前庆贺。周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只得勉强接过酒,向众人道谢。
厨房很快端出汤点,一大盘实心馒头,还有一盘油煎扛子火烧。众人热情招呼:“这些点心都是素的,先生多吃几个!”周进担心汤羹不够洁净,只讨了茶水,就着点心慢慢吃。席间,有人问申祥甫:“你亲家今天在哪儿?怎么不来陪先生坐坐?”申祥甫回答:“他去快班李老爷家吃酒了。”又有人搭话:“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跟前可红了,一年下来少说也能挣千把银子。就是好赌这毛病改不了,不像西班的黄老爹,早年也沉迷赌博,如今却混出了名堂,家里盖的房子气派得像天宫,热闹得很。”
荀老爷对申祥甫说:“你亲家自从当上总甲,运气确实不错,再过两年,说不定能赶上黄老爹的风光。”申祥甫却不以为然:“他现在过得是不错,但想达到黄老爹的地步,怕是还得再做几年梦!”正啃着火烧的梅三相突然插话:“要说做梦,有时候还真有点准头!”他转头问周进:“长兄这些年考试,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梦?”周进摇头:“倒没有。”梅三相来了兴致:“我中秀才那年正月初一,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上,天上的太阳直直地掉下来,正好压在我头上,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。醒来摸脑袋,还觉得发烫。当时不明白,现在想来,真是灵验!”